□张成
书法艺术中的“书卷气”,是华夏审美精神在笔墨纸砚间的独特凝结。这一概念自宋代被明确提出以来,便成为品鉴书法雅俗高下的核心标尺。苏轼“退笔如山未足珍,读书万卷始通神”的箴言,黄庭坚评东坡书“学问文章之气,郁郁芊芊,发于笔墨之间”的感悟,皆揭示了学问涵养与书法境界的内在联系。何为书卷气?其审美内核如何嬗变?在展览体盛行的当代,书卷气是否已成绝响?这些追问关乎书法艺术的文脉传承与当代转化。
书卷气的理论自觉虽在宋代,其精神源头却可追溯至魏晋。东晋王羲之《兰亭序》从容不迫的气度与文情并茂的意境,已初显文人书风的醇雅特质。袁昂评其书“如谢家子弟,纵复不端正者,爽爽有一种风气”,这种超脱形迹的“风气”,实为书卷气的先声。唐代虽尚法度,但欧阳询《张翰思鲈帖》、颜真卿《争座位帖》中,已流露出迥异于民间书写的“郁郁芊芊”之气。
宋代是书卷气理论的成熟期,其勃兴有三重动因:文人士大夫将书法视为修身手段,朱长文评蔡襄书称“儒者之工书,所以自游息焉而已”,区别于职业书家的技艺劳作;艺术观念的整合,《宣和书谱》提出“文章、字、画同出一道”的整体思维;审美价值的转向,黄庭坚以“韵”论书,推崇“脱俗”高于工拙,认为王著书“病韵”正因胸中少书卷。
明清时期,书卷气内涵进一步拓展。刘熙载在《书概》中明确提出“士气为上”,并列数“兵气、村气、市气、匠气”等俗气类型;杨守敬则将其凝练为“品高”与“学富”的双重要求。值得注意的是,“书卷气”在清代正式得名,见于《蒋氏游艺秘录》等文献,标志着这一美学范畴的最终确立。
书卷气常被简化为“静穆闲雅”的风格标签,此实为狭隘误读。若仅以王羲之的“不激不厉”为典范,则颜真卿的雄浑、米芾的率意、王铎的跌宕皆将被排除在外。书卷气的本质,实为学问修养在笔墨中的自然对象化,其表现形态因书家性情、学养结构而异。
在创作论层面,书卷气是“技道两进”的产物。黄庭坚强调:“学书,须要胸中有道义,又广之以圣哲之学,书乃可贵”。技法训练仅解决“手”的问题,而读书养气关乎“心”的境界。清代沈宗骞对此有精妙比喻:“笔墨之高下亦如人品,心正则笔正,学富则笔酣”,学问如同水源,水丰则流自畅。
从接受美学观照,书卷气体现为作品中的“有余意之谓韵”,这种韵致超越形式技巧,在笔墨外构筑诗意空间。沙孟海榜书雄强夺目却不宜书斋,启功行草灵秀隽永而耐人玩味,差异正在前者彰显“金石气”的视觉张力,后者蕴含“书卷气”的绵长余韵。
尤为重要的是,书卷气绝非风格的同质化。傅山“宁拙毋巧,宁丑毋媚”的美学主张,实为对当时僵化书风的反叛,倡导学问内化后的个性张扬。吴昌硕书法的“村夫气”表象下,暗藏石鼓文研究与诗画修养的深厚底蕴,证明书卷气可呈现为质朴古拙的多元形态。
当下书法创作面临书卷气消散的危机。书法篆刻家李刚田尖锐指出,展览文化催生了只求“形式夺人”的“展览体”书法,究其根源,在于书法生态的结构性变迁。古代书斋时代,书法是士人“自游息焉”的修身方式;而展览时代,书法沦为“职业化竞争的工具”。当创作动机从“陶冶性情”转向“争名逐利”,当欣赏方式从“独立品读”变为“对比凸显”,书卷气所需的沉潜心境与人文关怀必然消解。
更深层的挑战来自知识结构的断层。古人“胸中有书,下笔自然不俗”的经验,建立在四书五经的通识教育基础上。而今所谓书家传统文化素养参差不齐,导致对书卷气的理解流于表面——或误将“非行非草、结构支离”视为书卷气,或把文人风度简化为笔墨的柔弱秀媚。
书卷气应包容多样风格表达,历史文献中,苏轼的“学问文章之气”与金石的“雄浑古拙”本属并置的审美范畴;当代创作中,既可延续“萧散之气”,亦可探索“天风海涛、高山深林”的壮美意境;关键在作品是否体现“行于简易闲淡之中而有深远无穷之味”的韵致,以及书家是否以学养化育艺术个性。
在人工智能模仿书法笔迹易如反掌的今天,书卷气的重提具有文化救赎的意义。它警醒我们:书法的终极价值不在形式创新,而在人文精神的承载。书卷气的重建,本质是在工具理性盛行的时代恢复价值理性。它要求书家将创作视为“人格外化的过程与形式”,在笔墨中灌注对生命的觉解、对文化的温情。当学者慨叹“读书人为何丢了书卷气”,实则是召唤艺术对精神家园的回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