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协商民主第一窗”联合网

青瓷碗

2025-06-04 15:36:23 | 来源:联合日报

       老屋的檀木橱柜第三层,端端正正卧着两只青瓷碗。碗沿烧着九瓣莲纹,釉色像被岁月熏黄的宣纸,裂纹里还嵌着洗不净的姜黄——父亲总说药渣染的色,才是人间烟火。

       母亲擦碗时总要哼《天涯歌女》,这是她和父亲在纺织厂文艺汇演相识的曲子。去年腊月二十三,我蹲在灶台添柴,看母亲踮脚取下瓷碗,白发扫过碗底那抹陈年药渍,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碗沿的模样。他枯枝般的食指沿着莲花纹路打转,喉咙里咕噜着:“药……苦……”

       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。父亲确诊尘肺病后,青瓷碗开始盛褐色的汤药。每天五点,煤球炉上的砂锅就咕嘟着泛起苦香。母亲总要先抿一口,皱成核桃的脸瞬间舒展:“不苦,你爸最爱喝。”后来我才知道,她悄悄往碗底埋了冰糖。

      去年清明扫墓,山风卷着纸灰扑向母亲的蓝布衫。她突然指着墓碑旁的蒲公英说:“你爸年轻时可会吹这个。”说着掐断茎秆,鼓起腮帮却只吹出细碎的绒毛。我望着她佝偻的背,忽然发觉父亲走后,母亲再没穿过那件绣着并蒂莲的围裙。

       上个月暴雨冲垮老屋西墙,我接母亲来城里暂住。她总在深夜摸黑起来,把客厅的青瓷碗摆成月牙形。“你爸认床,碗这么摆他才找得着路。”有天清晨,我发现碗里躺着三颗沾露的野草莓,母亲正对着虚空絮叨:“老张头说后山新长的,你最稀罕这个。”

       昨天陪她去菜场,卖鱼摊的水盆晃着细碎的光。母亲突然拽住我袖口:“你看那条红鲤鱼,多像咱们厂庆时……”话音戛然而止,她盯着自己倒映在水面的白发,手指无意识搓着衣角——那件父亲给他买的的确良衬衫,领口已经磨成半透明的蝉翼。

       傍晚收拾旧物,从樟木箱底翻出一沓泛黄的工资条。1978年3月那张特别皱,背面用蓝墨水写着:“给阿芳买的确良,给囡囡留学费。”父亲的字迹像他修过的织布机,横平竖直里藏着细密的温情。母亲抚摸着那些数字,忽然笑出泪来:“这个月他只留了八毛钱饭票……”

       今夜雨打窗棂,母亲又在厨房摆弄青瓷碗。暖黄灯光下,两只碗的影子在瓷砖上开成并蒂莲。我知道明天清晨,碗底又会多出一撮野薄荷,或者两粒熟透的山楂——那是父亲年轻时总往母亲饭盒里塞的零嘴。

       抽屉里躺着养老院的宣传单,折痕处还沾着母亲试包饺子时的面粉。她昨天把单子团成球扔进灶膛前说了句:“你爸怕黑,我得留着灯。”火焰舔舐纸团时,我仿佛看见三十年前的夏夜,父亲摇着蒲扇给我赶蚊子,母亲在灯下补他的工作服,青瓷碗里的绿豆汤漾着月光。

       此刻老挂钟敲响十下,母亲哼着走调的《天涯歌女》,把晒干的桂花装进青瓷碗。她说要酿三坛桂花蜜:“一坛给你爸上供,一坛留着端午包粽子,还有一坛……”她眨眨眼,皱纹里漾着少女般的狡黠,“等你们学会唱整段评弹再给。”

       余娟